已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7加6等于好多？”

周子华校长在喝了一口茶抱着1991年在中国西部乡镇上很少见的玻璃杯坐到了藤椅上，跷上二郎腿，用右手往嘴里送了一口纸烟，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整个办公室空气都要凝固了，大家看着谢键霖和我，谢键霖扳动手指很快回答13，他父亲谢昭刚表叔很满意的在旁边点头微笑。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不知道他的答案对不对，又觉得马上跟着他说13好像有点跟屁虫和作弊的感觉……就那么几秒钟，本来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就紧张的我更忐忑了。

父亲和小姑父脸上挂笑的神情里也掺杂了一丝窘迫，我努力回想幼儿园班主任毕别蓉老师教的手指数数法，也开始站在那里动手指，数完7这个数字，再数6，结果数到6里的3发现手指头不够用了。似乎世界末日都到了，我吓得不敢看任何人，低头恨不得马上变个地洞钻进去。也不知怎么的，这时候我看到了自己泡沫凉鞋里的脚趾头，才赶紧从6里的3数到4、5、6，然后心里又默念检查了一遍，发现果然是13个指头，这才涨红了脸说出答案。

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听不见，周子华校长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不要怕，怕啥子！”作为只读了一年幼儿园的我当然害怕，因为这是跳级直接上小学一年级的校长面试。就这样，才5岁多的我侥幸跟着谢键霖一起，在1991年秋天进入了犍为县新盛乡中心小学一年级学习。

心目中最时尚的班主任，印象永远定格在那一头简约的短发

我们一年级就一个班，班主任是刘胜勤老师。直到刘老师去世，我才从她爱人谢智荣老师那里知道，那时的刘胜勤老师，已经参加工作第9个年头了。而1982年12月她工作的时候，刚满16岁，是在罗城镇青狮中心小学顶替别人代课，开始自己37个年头的教师生涯。

到现在，我也认为刘胜勤老师是遇到的班主任里最时尚的那位。我印象中，刘老师仿佛永远是一头简约的短发，在20世纪90年代初，新盛这样一个四川的偏远乡镇，已经大大超越了扎两个辫子、一个马尾辫或者一个月牙发卡的披肩发型。除了乡政府有几个女干部比较时髦，就数学校的女老师们既时尚又显得有气质素养了。

刘胜勤老师当我们一年级班主任的时候，是她从青狮中心小学调到新盛中心小学工作的第2年。那时她才25岁，已经和谢智荣老师有了一个圆圆的脸、笑起来特别可爱的女儿牛牛。接下来的四年相处中，我记得她上班上课穿过喇叭牛仔裤、麻纱裤，很淑女的裙子还有冬天大红大白带着花纹的毛衣……而一直不变的还是她那头短发，让刘老师显得有超脱当时环境的气质和干练。

（刘胜勤老师的教师资格证谢智荣供图）

语文课代表是我人生第一个职务，命运总是留下它的线索

整个小学一年级我过得浑浑噩噩的，那时杨洪同学已经展现出不怯场的主持人才能，谢键霖也以反应敏捷的聪明被老师欣赏。我除了听刘胜勤老师温柔细声的语文课，还被数学老师秦超在课堂上那些黄继光、邱少云等等故事迷住了。有一次秦超老师守着我们上自习，有同学起哄提议让他给我们讲个故事，秦老师半推半就的讲起来，我们听得入神，等讲完了才发现刘胜勤老师也站在教室后门听。秦老师调侃的说，你们刘老师来了，等她上语文课再给你们讲啦。刘老师也回应说，你们秦老师要把语文和数学课都拿去上了吧，我以后就轻松啦。两个老师在那里打趣的笑，我们也跟着满堂大笑起来。

其实我是很喜欢听故事的，还能把听到的讲给别的小伙伴听，这是后来才明白的复述能力。慢慢的，我的看图说话和写作能力突飞猛进，随着理解能力和记忆能力的明显提高，我对语文课越来越感兴趣。到了选班干部的时候，刘胜勤老师在班会课上问，谁愿意当语文课代表呀，我把手举高高，如愿当选了仅比小组长职务高一点点的语文课代表，帮着刘老师收作业，要朗读或者背诵课文的时候第一个跑进办公室去表现自己。

就这样，从第一次简短的故事到后面每一学期的作文多次被刘胜勤老师选出来在班上宣读，我越来越有荣誉感，也越来越对语文课和写作产生了兴趣与信心。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成绩名列罗城学区的第二名，刘老师把学校奖励的20元现金发到我手里的时候，她很高兴我也很开心。

而这以后，我小学高年级、初中、高中语文成绩都很好，获得乐山市首届创新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杂文一等奖、第二届中国博客大赛第三名（教育类），担任乐山市更生学校火凤凰文学社社长、山东理工大学蒲公英文学社东校区分社长、大学生记者协会主席……到现在数十篇文章发布在市、省和国家级媒体，工作后出任香港成报网总编、创业做互联网科技媒体……命运总是留下它的线索，我人生的第一个职务是在小学的时候，做刘胜勤老师的语文课代表，到现在生活事业都离不开语文为基础的笔杆子。

每一次开学交学费都是煎熬，至今记得那句“鲤鱼跳龙门”

小学二年级到大学四年级，我的每一个求学阶段都跟奖（学）金有关系。但说实话，大学获得5000元的国家励志奖学金，还是没有小学凭借期末考试的成绩拿到10元20元几十元不等的奖金记忆更深。当然，2000年以后的通胀和1997年前的物价没法比。在我小学二三年级开始，家庭经济情况每况愈下。小学三年级下学期获得班级语文、数学单科第一、总分第一和语文成绩全学区第二的时候，我拿到总计55元的学校奖金。马上跑到乡里供销社给自己买了文具盒、钢笔、墨水、直尺、圆规……一大堆东西之后，居然还剩20多元钱。我又给家里买了五斤肉，记得特别清楚，两斤瘦肉拿回去炒青海椒，三斤泡泡肉用来熬猪油和油渣，因为1993年的6月，我在家里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吃到过荤菜了。

新盛乡不过是农业大县犍为县一个普通的乡镇，各项自然资源匮乏、土地贫瘠，在20世纪90年代交通闭塞、民众整体文化水平也有待提高。我们家也因为种种原因成为这其中很贫寒的一户人，而对我来说，吃不到荤或者饿一顿饱一顿顶多对身体发育和营养健康有一些影响，更煎熬的是每一次开学交学费。别人都是拿着寒暑假作业和足额学费交到刘胜勤老师手中，然后开心轻松的回家了。而我只能默默的站在旁边等刘老师忙完叫我，才低着头走过去。她当然知道我又没带学费，等人少的时候会对我说，作业先放下，学费也先欠到，明天来上课。

开学后发教材和作业本，刘老师把全班同学的发完了，我的课桌上什么都没有。但她总是在最后时刻偷偷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套教材和作业本，让我不要声张，好好用功学习。我深深的对她鞠一躬，然后怀着喜悦和发奋的复杂心情跑回教室。

虽然成绩一直在班级数一数二，但我捣蛋起来也非常让人讨厌。也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在数学课上和同桌女生讲话之后我又后面一桌的余小平拉拉扯扯，秦超老师去乡政府工作后接着教我们的朱老师实在忍不住发火了，甩我粉笔头，让我到教室后面站着。下课后又把我叫到办公室，朱老师也是女神级的老师，用现在的话形容她，长长的马尾辫，大长腿，数学课也教得好。她问我上课为啥子不好好听讲，我说都预习了，你讲的题都会做，一副很傲娇的样子。

这时刘胜勤老师在别的班下课回来，看到我站在那里，问咋回事。朱老师当着刘老师的面陈述我的“罪状”。刘老师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她说：“你不知道吧，他作文里还写自己以后要当数学家呢，就这种德性，我看是吹牛！”朱老师也附和说，“哈哈，这么笑人哇，我看也是的。”两位老师一唱一和，我觉得羞愧难当，竟然哇哇大哭起来，眼睛都哭模糊了。等我哭够了，刘老师把我叫到她身旁说，“你看你家里条件不好，不要那么调皮，要好好学习，要争气，争取鲤鱼跳龙门，脱了这身农皮！”我一边点头，一边记住了她的那句“鲤鱼跳龙门”。

林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如今她在丛中笑

到了小学四年级，朱老师脱离教职出去闯荡，学校教导主任周贤彬短暂教过我们数学一学期。然后当年是我初三上学期的班主任周文学老师的妻子，王世轩老师接着教我们数学，直到小学六年级毕业。她还在五年级的时候接替刘胜勤老师成为了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也变成了周贤彬老师的爱人罗霞老师。

刘老师之所以没能继续当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体吃不消。她那时好像有了胃病，曾经在课堂上痛得扶着讲台差点晕倒，吓我们一大跳。后来班上几个同学一起去学校和旁边初中之间的一楼宿舍看望她，我也徘徊了很久鼓起勇气走到门口问刘胜勤老师好点没。她一边招手让我进去，一边从床上坐起来，去做了两个荷包蛋，撒了一些白糖，让我吃。回想起来，她病了，却照顾我吃东西，不禁唏嘘。

（在电脑前略显憔悴的晚年刘胜勤老师谢智荣供图）

随着初中、高中、大学、工作的节奏……我也从新盛乡到了罗城镇，又到了乐山市城区再出川到了山东淄博求学，工作后走遍了中国绝大多数地方和世界部分国家。有一次在美国旧金山出差，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我端着一杯白葡萄酒站在费尔蒙酒店高层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前，不远处的金门大桥尽收眼底，海湾里还有轮船在鸣笛……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从中国西部一个偏远乡村能走到世界，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但此刻已经超越了家里的历代人，感慨万千。

而这一切的起点，恐怕还真是应该回到小学启蒙阶段。有了像刘胜勤这样的乡村教师对我们的教导和帮助，加上我们自身的努力，也才有了我们的今天。小学班级不到40人，我所知道最后读了大学的有谢芳、谢泽彬、余小平、谢雅萍、姚春梅、杨洪、李敏、余雪梅和我等，还有余霞、王小军、周富军、谢键霖、张波、谢军、谢德、谢兵、陈佳、李燕（女）、谢润梅、周俊波、彭俊梅、王琪琳、李思贵、周群芳、黄晓燕、余晓梅、姚强、万铁梅、雷波、李春秋、黄波……散步在各地各行业的小学同班同学，人生历程中都多多少少受到一个个刘胜勤老师们的陪伴和熏陶。

只可惜的是，刘胜勤老师已经离开了我们。2018年4月4日她被检查出来是血癌晚期，仅仅10天以后，4月15日她不幸离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1995年后她不再教我们，但还在新盛初中和中心小学联合的校园里，在乡场上，在她的教师公寓门口，能看见她的身影。2004年8月我作为大一新生前往山东理工大学报到的时候，她也从新盛中心小学调任到犍为县定文中心小学工作，离老家白鹤乡很近，也可以和在定文中学任教的丈夫谢智荣老师更好的生活在一起。

刘胜勤老师是典型的20世纪80年代开始工作的中国乡村教师，中师函授学历，毕业于四川广播电视学校。经过自身努力和工作实践，去世前刘老师已经是小学高级教师。只恨享年52岁的她走得太早，匆匆太匆匆，我都没有机会见她最后一面，感谢她当年的师恩。

谢智荣老师翻拍了几张刘老师的生活照片给我，她比年轻的时候略微发福了些，长长的头发也留了起来。有一张照片里，她穿着白色的上衣，面带亲和力极强的微笑，让我想起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