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姐小时候在住在一个煤场的家属院，一片带院子的小平房，她家跟奶奶家挨着。一群厂里的小孩玩在一起，长在一起，后花园是他们的天堂。当他们都像天使一样光屁股跑的时候，陆云就和赵小姐混在一起了。真正的患难姐妹，都是父母离异，只不过赵小姐跟着妈妈过，陆云跟着爷爷奶奶过。

这种无力改变的童年忧伤决定了两人将在漫长的幼年和青少年时期分享彼此的生活，无事不谈，无话不说，用感怀自己的方式去经历彼此的生命。小时候的她们应该没想过会散，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尤其是客人自己想走的时候。

赵小姐给我哼过一首歌，只记得一句“走就走吧，别忘了带上你的洋伞”，这几年每次听到赵小姐谈起陆云，总是想起她唱的这首歌。

赵小姐是这么说的，“我就是忍不住对陆云好，就向你忍不住对李琪好一样”。每个姑娘的青春里都曾那样一个女朋友，开始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实际上忍不住当了她的影子，开始以为她爱自己多一点，实际上自己爱她多一点。要问为什么，就是我们乐意。总有一些花让你觉得莫名其妙的漂亮，又莫名其妙的脆弱，还莫名其妙的需要你。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还在那里香，我却鼻炎过敏了。

赵小姐的鼻炎没我严重，擤两把鼻涕还是能相处的。赵小姐刚上小学的时候是个沉默的孩子，不过这只是暴风雨前的黎明。小学三年级，班主任给了她一次写教案、主持班会的机会，赵小姐的表演欲和控制欲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走上了一条大姐大的不归路。

“我一辈子都感谢这个老师”，这个慧眼识英的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初中的时候我们几个逛街还遇到过，赵小姐看着老师的背影激动得筛糠，平静了好久才敢上前搭话。

当时班上有几个姑娘属于贵族统治阶级，谁巴结谁有地位，赵小姐也在这个圈子之内，但总是边缘的那一个。到现在我也很奇怪，这个世界上有人生下来就全天候自带优越感，也还真有人随时随地去主动连接。不知道那时甜美可爱的陆云对赵小姐如何，总之赵小姐把她伺候得不错。

公平的讲，陆云无数次的充当了赵小姐的精神支柱，分享了可能改变她价值观的超级瞬间，好吧，这里我表示嫉妒。

在倔强的赵小姐和暴躁的妈妈之间，爆发过无数次不明原因的战争，每次都是以赵小姐撕心裂肺掩泣逃走为终。其导火索要么是她妈让她干啥她没干，要么是她问她妈要啥妈没给。很多在当时看来能使世界崩坏的东西，其实都是愿望未能达成的恐惧，这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失去了爱。尤其是在一个独自支撑的母亲和一个好胜努力的女儿之间，说不清生活的无奈怪谁。

妈妈打过赵小姐一耳光，好像是因为让她洗碗她不去，还顶嘴。这一耳光像火山喷发，赵小姐尖叫着逃出家门，呼喊着自己所有的委屈，找陆云咒骂哭泣，等着陆云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等着陆云说一堆她根本不听内容的劝慰。赵小姐哭得毫无顾忌，也骂得毫无逻辑，因为她知道她们是一样的，她的委屈就在陆云的心里，而陆云此时的安好就像是她的前世今生，赵小姐总归会走到陆云身边去，终归会像她现在这样平静安详。

陆云也会找赵小姐哭泣，陆云的妈妈美貌又能干，时髦得不像长辈，自己开美容院，据说买了一栋挂着意大利水晶吊灯的房子。她经常给陆云买各种最时兴的鞋子和衣服，陆云穿到学校来，让我们一群披着校服的豆芽菜羡慕不已。但对此我没有一丝嫉妒，这在女生的感情中是不正常，原因就是陆云在接受礼物时会说“谢谢妈妈”。这很文明有礼，这很聪慧可人，但我跟我妈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妈，我饿了”，吃饱了就是“我看电视去了”，就算过年大扫货也轮不到一个谢字，这让我发现自己有多么幸运。

赵小姐的妈妈最常跟赵小姐说的一句话是，“小兔崽子”。初中的时候我俩一起参加一个主持人比赛，前一天我们很多同学和家长一起去爬上，从山上下来，我俩问妈要钱，想去买明天的衣服。我妈塞给我多少忘了，总之够我从头换到脚。赵小姐问妈妈：

“妈给我50买双鞋吧。”

“那么多能用上吗？”

“差不多的凉鞋咋不得50。”

“小兔崽子，买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赵妈从包里摸了半天，把钱给了找小姐。赵小姐低着头要钱，低着头拿钱，低着头向前走。我们逛了商城，陪赵小姐买了一双草绿色的凉鞋，穿着它，赵小姐发挥出色，拿了第二名。

赵小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搬家，可是妈妈带着她从城东搬到城西，到处迁徙。所以赵小姐没有多少东西，赵小姐的家也没有几床被子，因为搬起来太麻烦。我印象中最好的房子，就是高中时挂着珍珠横幅的家，宽敞明亮，不过是跟一个女孩子合租的。

那时赵小姐经常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赵妈总是乐呵呵地招待我们，偶尔也会做出燕麦豆浆等匪夷所思的东西。有一次，赵妈给赵小姐用淀粉做了丸子沏了汤，赵小姐吃得口水直流，还专门跑来跟我说。

不过那个房子也没住多久，赵小姐又搬家了。高三，赵妈才买了一套70坪的楼房，装修得清雅温馨，我去了都不禁觉得好日子开始了，幸福来得稳当当。那时赵妈保险卖得一鸣惊人，很快就成了保险公司的神话，赵小姐大学时，家里的日子就过得很宽裕了。奇怪的是，只要赵小姐不要，赵妈就不会主动给她寄生活费。

赵小姐勤劳勇敢，很早就开始打零工，甚至误入妈妈桑的麾下。她说她拿着简历到了一个老女人那里，老女人盯着她的脖子以下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个能挣多少要看你自己能牺牲多少了”。“我靠”，赵小姐说的时候又气又笑。最终她在家教界混得声名鹊起，过程艰辛暂且不表，总归是能养活自己和有病的爹了。那是一个没有暑假的学年，那是一个没有周末的工作，那是一个没有新衣服的女大学生。

我也很纳闷，赵妈从前为养活赵小姐蹬过三轮卖过卤煮，现在工作好收入高买了房总算熬出头了，怎么就是不给她打生活费呢。快毕业时，在一个新年家庭聚会上，赵妈频频举杯，喝得朦胧微醺，说自己买房借的几万块钱终于还清了，高兴！

赵小姐这才知道，妈妈这几年疯狂的跑单，是为了还债，没给自己打生活费，也是为了还债。赵妈抖下多少年的债，一身轻松，再也不用拆了东墙补西墙，过了今天没明天。赵小姐听着，默默地又把这债自己扛上了。

后来，赵小姐还知道了一件事，当年妈妈做淀粉丸子汤，是因为家里没钱买米了。

我对赵妈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我觉得她就像扭转命运天平的大力士，别人没遇上的她遇上了，别人做不到的她做到了，关键她是笑着吃苦的，笑着使劲的。我跟赵小姐说，“咱妈买保险那么厉害，赚翻了，以后我也跟咱妈买保险吧”。赵小姐没接茬，很认真的跟我说，“别，买保险没尊严。”

赵小姐上大学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好像是我一个不小心透漏给她妈的，大街上，赵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眼睛都淹没在了皱纹里，“马勒戈壁的小兔崽子，有了男朋友也不告诉我”。这个男的叫肖斌。

我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男人存在的人，陆云才是，在离家上大学的初期赵小姐和她保持着常联系的好习惯。到了二十几，人难免会发现路越走越窄，朋友越交越少。陆云上了三本，情商没甚长进，风格日益浮夸，赵小姐不得不承认她们已经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有次陆云参加学校项目到台湾交换，突然问赵小姐借5000块钱，理由还是买手机。赵小姐如何能有，又如何敢借？没能借成，成了赵小姐心病。她跟我幻想了陆云借钱的一千种理由，包括：真的要买手机、买衣服、给男朋友买衣服、打胎···为此久久不能释怀。

到底是为什么借钱我们不得而之，巧的是当赵小姐来深圳工作后，陆云也通过亲戚介绍在深圳有了工作。陆云很早之前就说要和赵小姐合租房子，但是始终未能兑现。多次约了见面，却总是临时有事。终于俩人约在了一个法定假日，赵小姐买了牛肉炖了鱼，做好饭等着，陆云却短信说有事不来了，理由就是，有事。

赵小姐怒了，她要是不怒我就不会知道有这个事。她曾为了答应跟陆云聊天，在QQ上等到深夜，却不主动去叫一声。

“你叫她一下能死啊？”

“我就不叫。”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呢！”

“我就是别扭，我就要等着！”

12点都过了，她也没等来，也许她等的就是没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