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生刚刚拿了金马奖最佳男演员，举起奖杯良久，说，你们别以为是电视出问题了，蔡导的风格就是这样。

作为蔡明亮的御用演员，这句半带玩笑的话道破外行如我看蔡导的第一直觉，长到没有极限的镜头，空旷到如同真空的静止，消磨时间与空间，每个粒子都释放出孤独的气息。

马上又翻出《爱情万岁》，在三个人彼此交错又相互隔离的生活中纳闷不已。虽然片名洋洋洒洒起作《爱情万岁》，但从第一幕镜头开始便没有任何爱情的海誓山盟与排山倒海。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在寂寞中演进的电影，语言不是交流的工具，更不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是迫不得已需求的满足。你听小梅程式化的喑哑，你听阿荣习以为常的吆喝，你听小康木讷的反问，一切话语显得毫无意义且万分赘余。

片中没有爱情。小梅与阿荣是满足彼此肉欲需求的临时搭档，小康是出现在同一空间却永不相逢的路人甲，他对阿荣或许有一丝的爱，但掩埋在那锅将开未开的火锅中，深陷在被夹起的玉米里，进了碗，进了胃，却走了心。晨光熹微时分鼓足勇气的浅浅一吻，莫大的挑战也让未燃起的爱情再次被懦弱浇灭。彼此的交汇即使巧合也是疏离，生活的重合瞬间分散，到天的那一边，飘渺不见。

于是明天，又是纳骨塔的推销员，又是摆地摊的夹克小贩，又是推销房子的女业务员。

于是明天，是片尾长达六分钟的哭泣。地久天长的眼泪，透着万古长青的寂寞。

爱情不会万岁，因为根本没有爱情。但寂寞可以，因为无处没有寂寞。

没来由的又想到47年那部经典黑白片《太太万岁》，经典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张爱玲担任编剧。发生在大上海弄堂的家长里短，被张爱玲刻画得虎虎生风。你看那太太的八面玲珑，你看那婆婆的牙尖嘴利，你看那丈夫的懦弱无能，你再看，那就是大上海的生活，栩栩如生，在你我未曾相遇的历史中撵过，滚滚而来，深深印下了现世的生活。

片中的太太是精明的上海女人，精致的旗袍与细腻的妆容告诉你她是多么的干练，从影片一开始她便在扯谎，扯得每一个谎都只为了让婆家开心，让丈夫顺心，让娘家安心。她将每一步都算的那么仔细，只是生活本就环环相套，最终扣住了自己。

你很难去指责这样一位太太。她美，她能干，她善解人意，她隐忍温和，她能容许丈夫有小三只要别闹到家里，她能为了婆婆开心私下给佣人利好，她能在丈夫破产之际不离不弃还拿出原配的气场压走小三，最重要的，她能清醒自知的毅然决然离婚，尽管最后没离成。

不难发现，这么一个太太形象，是一个时代女性的缩影。她们精于算计，娴于辞令，巧舌如簧，办事妥帖。就像从红楼中走出来的凤姐，该有的都有。只是在那样一个年代，女性的地位决定了她们无法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普适性的创造工作。正如古往今来女性的智慧都花在了宫斗上，她们的计谋也都耗费在了错综复杂关系的处理上。

你看，无论太太将一切处理得多么妥帖，到头来还是挨骂受罪，婆婆骂，丈夫骂，父亲骂，小三骂。夹在中间，连个“人”字都落不起。她们是寂寞的，无人理解，无人关怀，所有荣耀都在丈夫身上。丈夫赢了，不居功自伟。丈夫败了，得决然快慰。丈夫图强，要四处打点，丈夫懦弱，需代作坚强。这样的女人，古来皆是。所以所谓的《太太万岁》，正是这种女人万年不变的苍凉，万年不变的凄伤。地位无法改变，人生无法改变，万岁是苦痛的呐喊，万岁是不甘的咏叹。

于是这个群体注定是寂寞的。太太无法万岁，寂寞可以。

诗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没人可以避免，无物可以逃脱。爱情不行，太太也不行。

我们遥遥相望，却彼此分离。寂寞如流水绵延，百里千里永不止息，奔腾汇流，万岁万岁万万岁。